作者:安民
记忆中,在外婆家的那些岁月,是被炊烟串起来的。尤其是,到了季节转换的日子,锅灶里,便会飘出应时的野蔬香。
如今生活在城里,很容易把节令过忘了。倘若,你不住在城郊结合部,逛不到菜农拎着篮子、蹬着三轮车来卖的菜场,那就更容易被季节淡忘了。
超市里的蔬菜,来路广、货源足,一年到头,基本没有太大变化。现在的大棚栽种技术普及了,有些菜,哪个季节都能买到。城市边边角角的小菜场不一样,靠近周边的一些菜农,应时应节的,都会拎点时令菜来卖,尽管量不大,到点还是会有的。就比如,喜欢吃上市鲜的人家,到了这个时节,餐桌上总少不了一盘香椿涨蛋。
看见上面这个标题,与我们年岁差不多的朋友,是不是好像已经闻到了,那股淡淡的清香。不错,就是那个味道。城里长大的孩子,如果没有亲眼见过香椿,还真的难以想象出,它生长时的模样。记得读小学时的课本中,在“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”的旁边,配有一张插图,意在读书人分不清小麦和韭菜。后来再读,方知这还不是时人所创,明代朱熹的《集注》中,就是这样的观点,当然后人还有其它的解释,暂且不管。
这里先说香椿,不要一提到蔬菜,总以为就是长在菜地里的。香椿被称为“树上蔬菜”,是香椿树的嫩芽。只有在春暖花开,树木返青的季节,才能饱一饱这样的口福。“雨前椿芽嫩无比,雨后椿芽生木体。”真正可供采摘的时间,也就十天半个月,过了这个时节,叶芽就老了。如果遇到连续个把礼拜的春雨,气温再腾腾地往上窜,说不定等这场雨水过后,尝鲜的季节,也就过去了。要想吃,只有等到来年。
香椿树的生长期比较长,一般人家很少刻意去栽种,家前屋后、沟坎渠边零星生长的,多半是自出的。那时候,农家栽树主要有两个打算,一是为了成材,人口多了,要砌房造屋;孩子大了,结婚时打个家具,都需要木材。二是秋冬季节修剪整枝,可以备些来年的烧材。尤其是年蒸的时候,要用好些劈柴,都得从自家的树上来。因而那时栽种的,多是槐树、榆树、柳树、水杉、泡桐之类。如果再有,便是桃树、梨树、枣树,每到夏秋季节,树上挂满了果实,那是孩子们的最爱。
外婆家门前水渠边,有两棵自出的香椿。树长得不高,低一些的枝条,拽一下便能弯下来。每到这个季节,很方便摘些嫩叶回来。不过那时可没有涨蛋这一说,一来鸡蛋就很少,要聚起来卖钱,自己根本舍不得吃。卖的钱,可是家中油盐酱醋的来源,还得存一点,用作下学期孩子们的书杂费。二来涨蛋很费油,那个年头,油多精贵啊,涨蛋只能是个奢望。母亲常常叨叨,现在洗锅抹碗冲掉的油,就够以前过日子了。没有经过那个岁月,是不会有这个体会的。那时的香椿叶摘回来,用开水一焯,切碎了,拌在豆腐里,洒点细盐,便是美味。现在回想起来,是不是因为在它生长的时节,总是去掐它的嫩头,所以那两棵树一直长不大。如此想来,倒有些惦念了,只是村庄早已拆迁,两棵香椿当年有被移栽么?
星期六、星期天的早晨,如果有时间,去城市周边的农贸市场,看到卖菜的大爷大妈,挎来的菜篮里,有一两把香椿芽,别问卖什么价,赶紧先称了,掏钱买下,等你转一圈回来,肯定没有了。长在树上的嫩芽,既没有施过化肥,也没有洒过农药,不需要做什么浸泡,用清水将浮尘冲掉,在开水锅里焯一下,这时你会发现,原本青紫色的芽叶,烫过之后,变成碧绿的了,没有了先前多层次的色彩。曾经请教过师傅,可不可以省去这个环节,回说不可。因为鲜叶中含有草酸,吃多了,体内容易生结石,焯下水,便可以除去。想来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草酸之说,只晓得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做。估计那时的大人们,也只是知其然,这么个做法,同样是从前辈那里传下来的。
沥干水头香椿叶,切碎盛入碗中,敲入几个鸡蛋,搁点细盐,滴上几滴生抽提提鲜,搅拌的时候,加点清水,如果有啤酒,加点会更好。这样搅出来的蛋液更加蓬松,涨出来的鸡蛋会很酥嫩。涨蛋最好准备一只带把的平底锅,操作起来便当一些。等锅里的油温到七八层的时候,缓缓倒入蛋液,立马会有一股特殊的草木香气,从锅里升腾起来,瞬间就飘满整个厨房间。这时一定要掌握好火候,稍大一点,锅底就焦了,香椿芽一糊,不仅品相不好看,味道也会大打折扣。控制在中小火,不停转动锅底的角度,待到蛋液成金黄色,将整个蛋饼翻个身。你若有颠锅的技术,这时不妨炫一下,让蛋饼来个空中的反转。如果没有那个把握,还是老老实实地用锅铲。翻过来之后,在火上晃分把钟,就可以装盘上桌。点点翠嫩的香椿芽,镶嵌在煊噗噗蛋饼中,盛入月牙白的瓷盘,看上去就很养眼。及至入口,芽叶的清香,顺着鼻腔,一直顶到脑门,瞬间便醉了。
在这当中,用油的多少,是个关键。油多了,会腻口;油少了,会影响制作的速度,容易糊,全靠各人手上的拿捏。香椿除了涨蛋,还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吃法。有文字专门将其罗列,比如香椿竹笋、香椿拌豆腐、潦香椿、煎香椿饼、椿苗拌三丝、椒盐香椿鱼、香椿鸡脯、香椿豆腐肉饼、香椿皮蛋豆腐、香椿拌花生、凉拌香椿、腌香椿、冷拌香椿头等等。自己吃过的,也就涨蛋和拌豆腐;凉拌也尝过,摘个一大捧回来,烫过只能拌个一小碟,觉得有点奢侈;腌制,就更舍不得了。
阳春三月,采食香椿,历史由来已久。早在汉代,香椿就与荔枝一起,作为南北两地的贡品,当令采摘,快马送达,深受宫中垂爱。不过任何美味,都要适量。尤其是早春的一些野蔬,还是要因人而异。据《食疗本草》所述:“椿芽多食动风,熏十经脉、五脏六腑,令人神昏血气微。若和猪肉、热面频食中满,盖壅经络也。”民间还有一种说法,认为香椿是发物,有哮喘或是过敏病史的,还是少吃为宜。
走上人们的餐桌之前,香椿树多被作为长寿的象征。庄子《逍遥游》中说:“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此大年也。”人间的八千年,才是椿树生长的一年,确是福寿绵长。成为宫廷贡物之后,民间的食椿习俗也铺展开来。
闲下来,在先人留下了的文字中,搜一搜有关于香椿的描述,一下竟找出了许多,比较有趣的,是北魏元好问的《溪童》:“溪童相对采椿芽,指似阳坡说种瓜。想是近山营马少,青林深处有人家。”诗中描述了一群小孩,在溪边采椿玩耍的情景。明朝的高濂在《遵生八笺》中,专门整理了香椿芽的吃法:“香椿芽采头芽,汤焯,少加盐,晒干,可留年余。新者可入茶,最宜炒面筋,熝豆腐、素菜,无一不可。”再比如前面说到的香椿拌豆腐,《随园食单》中说,当时便“到处有之,嗜者尤众。”近代的康有为,也做了一首《咏香椿》:“山珍梗肥身无花,叶娇枝嫩多杈芽。长春不老汉王愿,食之竟月香齿颊。”从这些字里行间,可以看到香椿食用的历史渊源。
据朋友说,我国是世界上唯一以香椿入菜的国家。美食是没有国界的,“椿木实,而叶香可啖”,食用香椿由来已久,怎么域外竟没有,听起来倒是蛮奇怪的。由此看来,中外饮食文化的交融,还有着很大的空间。美食之都的扬州,一道道应时而作的上市鲜,便有了更多的吸引力。